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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火神:九河龙蛇》

作者: 天下霸唱

第五章 邋遢李憋宝

第五章 邋遢李憋宝

天上群星拱北斗,

世间流水尽朝东;

穷通自古无从定,

成败到头总是空。

上文书说到刘横顺去问李老道,为什么接连收去“钻天豹、五斗圣姑、狐狸童子、大白脸”的尸首?这几个神头鬼脸的没一个好人,各怀妖术邪法,又均与魔古道一案有关,你究竟有什么图谋?

李老道却打了一个哑谜,那意思是早该来问他。天津城的案子一出,他便猜测是魔古道所为,几百年来官府屡次剿灭魔古道,却多次死灰复燃,至今仍有余孽作乱。旁门左道荼毒万民、败坏社稷,人人得而诛之,李老道得过龙虎山五雷正法的真传,对付魔古道乃分内之事,然而此辈藏匿极深,扮成五行八作、三教九流,干什么的都有,数不胜数、防不胜防,也无从分辨,只能在暗中寻访。他接连将钻天豹、五斗圣姑、狐狸童子、大白脸的尸首收去白骨塔,只因入了魔古道的人大多会邪法,所以李老道化尸成骨埋在塔下,以免再起祸端。

刘横顺对此不以为然,人死如灯灭,灯灭尚可续,人死难再生,穿官衣的警察还怕闹鬼不成?又问李老道天津城中还有没有魔古道余孽。

李老道说魔古道妄图借三岔河口的龙气作乱,岂会轻易罢手?三岔河口的形势,应了九龙归一之兆,所谓的蛟龙,实则是沉在河底的一口古剑,名为“分水剑”,乃镇河之宝,一旦被人取走或借势化龙,天津城非让大水淹了不可!

刘横顺虽不信鬼神之说,不过九河下梢的人几乎都听过“分水剑”。故老相传,三岔河口水深无底,下边直通海眼,暗流极多,经常淹死人。很多上岁数的人说,天津卫如此繁荣,养活了诸行百业那么多人,全凭沉在河底的分水剑,让三岔河口变成了一块宝地,但是从来没人见过分水剑,仅有一个人例外,正是七绝八怪之一挑大河的邋遢李。

邋遢李在三岔河口憋宝一事,在当地可以说人尽皆知,刘横顺也曾有过耳闻,无非是以讹传讹的民间传说罢了,谁会当真?

书说至此,咱得先交代一下,邋遢李当年下河取宝的旧事。此人原籍山东,由于老家闹兵乱,一路逃难来到了天津卫。二十年如一日,天不亮就起来,扛扁担挑河水,挨家挨户送上门,勉勉强强挣口饭吃。挑水这个行当又苦又累,不是穷到家的人不愿意干,披星戴月出门,从城外挑了水往城里送,累得断腿折腰也挣不了几个钱,凑合着饿不死而已。

以前有句老话,正好可以形容邋遢李这样的人——“宁愿家中失火,不愿掉进臭沟”,怎么讲呢?邋遢李穷光棍一条,住在北门外的河边,茅草土坯搭的一个窝棚,要多破有多破,遮风挡雨勉强容身,不怕失火烧了,茅草和两膀子力气不要钱,大不了再搭一个,费不了多大的事。掉臭水沟里可不成,因为只有这一身衣服。裤子褂子全是夹的,寒冬腊月往里边絮稻草,三伏天热了再掏出来,白天当衣服、夜里当被子、死了作装裹,上边补丁挨补丁、补丁摞补丁,赶上下雨淋透了,才相当于洗上一次,还得在身上焐干了,挂在树杈子上晾,保不齐来一阵风吹走了,想哭都找不着调门儿。并非不嫌脏,实在没换的。他成天蓬头垢面、破衣烂衫,故此得了“邋遢李”的绰号。

邋遢李可以在九河下梢称为一绝,皆因他水性出奇地好,不知何方水怪的根儿,长了一对鱼眼,下到河中如同一条活泥鳅,水里能睡觉、河底能走道。邋遢李来到天津卫的时候还有大清国,本以为凭他的水性,徒手下河逮几条鱼,就可以挣口饭吃。哪知道天津卫任何一个行当都有混混儿把持,河边有专门的鱼锅伙,无论鱼虾蟹,但凡是河里捞上来的,都得卸到鱼锅伙,胆敢说个不字,锅伙里的混星子保准给你打得跟血葫芦似的,这些鱼虾得由锅伙里的“寨主”“军师”开秤定行市,再转给天津卫大大小小的鱼贩子,各个鱼锅伙分疆划界,各占一方各管一段儿,规矩森严,岂容外来的插上一脚?邋遢李一不懂规矩,二没有门路,挨了不少大嘴巴,才知道想吃这碗饭是做梦,空有一身的本事,却没有用武之地。他为了活命,只好东家讨、西家要,白天进城当乞丐、天黑回到河边的窝棚过夜。

有这么一天夜里,邋遢李正在窝棚中忍饥挨饿,隐隐约约听到河边有两个人说话,他觉得挺奇怪,三更半夜的谁会上这儿来?许不是作了案分赃的贼人?邋遢李不敢吭声,支起耳朵一听,敢情说话的两位不是人!

常言道“法不传六耳”,那二位在河边一说一聊,没想到旁边还有个人,可都让躺在窝棚中的邋遢李听去了。

其中一个说:“八爷,等会儿华光天王从此路过,你我何不趁机跪拜讨赏?”

八爷说:“黑爷,吾辈披鳞带甲,岂能入得了上界华光的法眼?”

黑爷说:“你我多说好话、求告求告,尊神必然开恩。”

八爷说:“咱又没个孝敬,只说好听的管用吗?”

黑爷说:“华光天王是马王爷,马王爷三只眼,说的就是这位,只要拍对了马屁,天王肯定有赏。但是华光天王来得快去得快,这就看咱俩的造化了,嘴快才来得及讨赏。”

八爷说:“我的腿脚慢,嘴可不慢,你听我给你来个快的,说打南边来个喇嘛,手里拎着五斤鳎目,打北边来了一个哑巴,腰里别了一个喇叭……”

邋遢李听出来了,半夜在河边说话的这二位不是人,什么一个披鳞一个带甲,一个黑爷一个八爷,许是黑鱼和王八不成?念及此处,躺在草席子上的邋遢李一惊而起,他住的窝棚低矮简陋,猫腰撅腚才进得去,踅摸了半块破门板,铺上稻草当床,只是个歇宿的地方,此时猛然一起身,额头“砰”的一下正撞在窝棚顶子上,给棚顶开了一个大窟窿,脑袋伸在外边,但见月朗星稀,只听得河水哗哗作响,哪里还有别的响动。河里的两个东西可能被他惊走了,也可能是他饿昏了头做梦,分不清是真是幻。邋遢李穷光棍一条,又是饿怕了的人,怕穷不怕死,仗起胆子过去一看,河边什么也没有。他仍心存侥幸,寻思:“有枣没枣先来上三杆子,万一是真的,我给华光天王多磕几个头,不求大富大贵,只求尊神指条活路,让我别再要饭了就行。”

邋遢李在河边左等右等,等到天快亮了,还真等来一位。看打扮似乎是个过路的乡下老农,推了一车菜,赶早去城中叫卖。邋遢李却认准了此乃上界华光,三步两步抢上前去,扑通跪倒在地,纳头便拜。

卖菜的愣了半天,不知这是要饭的还是讹钱的,等明白过来什么意思,只觉哭笑不得,告诉邋遢李认错了:“我一个卖菜的乡下人,哪是什么华光天王?”邋遢李不依不饶,抱着大腿不让人家走,磕头如同捣蒜,好话说了一箩筐,祖宗爷爷叫个没完,说我大老李从山东逃难到此,就是会水,别的都不会,当地混混儿又不让外来的下河打鱼,不得已讨饭过活,有上顿没下顿,说不定哪天就成了饿死的路倒,万望尊神赏个饭碗子,指点一条活路,不求发多大的财,有个饭门吃,饿不死就成。卖菜赶的就是个早,天不亮就得打着灯笼往菜市运,当时天津城最大的菜市在东浮桥一带,相距城里不远,水陆交通便利,天津人讲究吃“鲜鱼水菜”,蔬菜得是刚从地里收上来,带着露水珠儿才好卖,邋遢李在这儿软磨硬泡,再耽误下去菜都蔫了,可就卖不上价钱了,他急于进城,却让邋遢李缠得没辙,为了脱身只好随手从河边捡起一个东西递过去,这才把邋遢李打发走。邋遢李磕头谢恩,匆匆跑回窝棚,摸出个蜡烛头儿点上,仔细打量手中这件东西。一看傻眼了,非金非银、非铜非铁,就是一根破木头棍子。他扯下一块破布条子,从这头到那头仔仔细细擦了七八遍,仍是一根糟木头,既不是紫檀也不是花梨,并非值钱的木头,通地沟太短、顶门又太长,扔路上也没人捡,这有什么用?邋遢李颠过来倒过去,一直想到天光大亮,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,急得直嘬牙花子,无意当中一抬头,瞧见了窝棚外的大河,再看看手中这根木头,不由得恍然大悟:“对啊,我可以挑大河送水,卖力气挣饭吃,华光天王指点我干这一行,说不定哪天从河里捞上个金疙瘩!”于是将破木头杆子两边刻出豁口儿,当成一条扁担,又找来两个旧水桶,挨家挨户给人送水。

在老时年间来说,送水这个行当又苦又累是没错,还不是谁想干谁就能干,因为水从河里挑上来,不是直接挨家挨户去送,河边打上来的水先倒进水车里,水车有大有小,有的是独轮儿,也有俩轱辘的,上边都有水箱,推到胡同口,再从水箱倒进水筲,然后再挑进住户,谁往哪几条胡同送水是提前划分好的,不能互相抢生意。邋遢李抱着扁担四处求爷爷告奶奶,跟行会的人说尽了好话,才在这一行里混上口饭吃。

天津卫这块宝地,说到底还是坐轿的少、抬轿的多,穷老百姓为了一口吃喝,常年起早贪黑地忙活,舍得出力气。谁都想出门让金元宝绊个跟头,可真正一夜暴富的又能有几人?邋遢李一年四季都是赚固定的这几个钱,将就着打发肚子,唯独到了大年初二能有点儿外找,因为按照天津卫的风俗,这一天要“迎财神”,挑水的除了送水以外,还给送一担柴,说是柴,其实就是麻秆儿或秫秸秆儿,捆好了在外边贴上一张红纸,上写五个大字“真正大金条”,“柴”的谐音是“财”,讨一个吉利,进门之前先要喊一声“给您了送财水”,有能说好唱的,再给唱一段喜歌,主家一高兴多少得赏个仨瓜俩枣儿的,倘若赶上有钱的富户,说不定一赏就是一两块现大洋,他们这些挑河的苦大力全指着这一天换季发财。

邋遢李在天津卫挑大河,送开水也送挑水,一干就是多少年,从没把这扁担当过好东西,送水回来往窝棚门口一竖,任凭风吹日晒雨淋,他却不知道,这根破木头杆子大有来头。九河下梢船运发达,樯橹如麻,当年河关上有一杆大旗,上挂九龙幡,乃朝廷御赐的镇河幡,后因战乱折断,前边这一截掉在河中多年,又被水流带到河边,阴差阳错成了邋遢李挑大河的扁担。

邋遢李一个卖苦力的,打乡下来的怯老赶,能见过多大的世面,哪认得这是旗杆子,更想不到这个东西可以干什么,也只能当个扁担使,他不认得不要紧,可有人认得,谁呀?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,目识百宝的窦占龙!

说话这一天早上,邋遢李正在挨家挨户送水,窦占龙骑着驴从旁经过。邋遢李可不认得窦占龙,见来人风尘仆仆、形貌诡异,不免多看了两眼。不怪邋遢李觉得出奇,窦占龙是和别人不一样,什么时候看也是四十多岁,鹰钩鼻子蛤蟆嘴,一对夜猫子眼,俩眸子烁烁放光,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。身上粗布衣裤,虽然穿得不讲究,但是大拇指上挑着白玉扳指,纽襻上挂着象牙的胡梳,腰间坠着金灿灿一枚老钱,可都是有钱人的玩意儿。手握一个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,乌木杆儿、白铜锅儿、翡翠嘴儿。别的不说,就这块翡翠,真看出值钱来了,碧绿碧绿的,半点杂色没有,一汪水儿相仿,往嘴里一叼,脑门子都映绿了,扔着卖也值两套宅子。他胯下这头小黑驴也不是凡物,缎子似的皮毛乌黑发亮,粉鼻子粉眼四个白蹄子,绝非拉磨、驮米的蠢物。

窦占龙来到邋遢李身边,一翻身从驴上下来,道了一声讨扰:“我乃行路之人,天干物燥,口渴得紧,想跟你寻碗水喝。”

邋遢李身边没有碗,将肩上挑的两个水桶放下,让窦占龙自己用手水喝。窦占龙喝完了没走,抹了抹嘴对邋遢李说:“实不相瞒,我正想找一条称手的扁担,瞅你这个挺合适,不如我给你钱,你把它让给我得了。”

邋遢李连连摇头,挑水的扁担虽不值钱,却是他吃饭的家伙儿,长短粗细正合适,用起来十分顺手,仨瓜俩枣儿地卖给旁人,还得另做一条,好使不好使不说,岂不耽误了干活儿?再说你有钱上哪儿买不来扁担,何必非要我这条?这不成心裹乱吗?

窦占龙却执意要买,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递了过去,所谓的“碎银子”,可不是把整个的银锭砸碎了,必须到银号里剪,银号有专门的剪刀,剪多剪少有规矩,剪完刨去损耗,再过戥子、称分量。窦占龙掏出来的这块银子,往少了说也得有二两。邋遢李把眼瞪得老大,他以为来人买他的扁担,顶多给上七八个铜子儿,没想到一掏就是二两多银子,什么扁担值这么多钱?听此人说话挺明白的,也不傻啊,为什么出这么多钱买一条破扁担?

窦占龙见邋遢李瞪着眼不说话,以为他嫌钱少,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,比刚才的还大,不下七八两。邋遢李人穷志短,他却不傻,谁会为了一挑扁担掏这么多银子?他也是穷人,穷人最会买东西,好比路过一个地摊儿,瞧见摆的东西不少,扇子、手绢、醒木、茶壶,可能是哪位说书先生干倒了行市,把家底儿都卖了。他一眼打上了这把扇子,可不能直接问价,他得先问手绢多少钱,茶壶怎么卖,全问一个遍,最后再问扇子,这叫“声东击西”,就为了少花钱。邋遢李心想:“骑驴的这位来历甚奇、踪迹可怪,不知怎么相中了我这条扁担,许不是个憋宝的,识得华光天王赏下的扁担?”

邋遢李一冒出这个念头,无论窦占龙掏多少银子,就咬死了不卖,双手紧紧攥住扁担,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:“扁担是我邋遢李的,告诉你不卖就是不卖,你说出大天去也没用,光天化日、朗朗乾坤的你还敢明抢不成?”

窦占龙摇头说:“你这个人不明事理,我给你的银子够买一百条扁担了,居然还嫌少?”

邋遢李说:“您倒是明白人,咱明人不说暗话,我可听说过,有个骑黑驴的窦占龙,腰上拴一枚老钱,常在九河下梢憋宝,甭问就是您吧?”

常言道“好汉莫被人识破,识破不值半文钱”,既然被邋遢李认出来,窦占龙也无话可说了,只得告诉邋遢李:“你挑水的扁担大有来头,但是你不会用,玉在璞中不知剥、珠在蚌中不知剖,倒不如让给我窦占龙,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,绝无二话。”

邋遢李是外地来的,可在天津卫挑大河的年头也不少了,打早听过窦占龙的名号,据说此人无宝不识,各种奇闻异事耳朵里都灌满了,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真是窦占龙,这还了得?说他是财神爷都不为过,这么个发大财的机会,岂可等闲放过?他对窦占龙一摆手:“那可不成,除非你和我平分其中的好处,否则说出仁皇帝宝来我也不卖,下半辈子就用它挑大河,吃苦受累我认了。”

窦占龙真没想到,挑大河的穷光棍邋遢李心眼儿还挺多,插圈做套哄弄不过去,又寻思也缺一个帮手,就点了点头,对邋遢李说:“告诉你也无妨,知不知道前边有个三岔河口?”

邋遢李道:“你这话问得多余,有话直说咱也甭拐弯抹角,我一个挑大河送水的,能不知道三岔河口?”

窦占龙道:“想必也知道三岔河口下有分水剑了?”

邋遢李眉头一皱:“倒是听人说过,可没当真,如若河底真有分水剑,怎么不见有人下去取宝?”

窦占龙说那是你不知道,下河取宝之人从来不少,可都是有去无回,因为三岔河口底下通着海眼,没你这条扁担,水性再好也得填了海眼。你当它是挑水的扁担,实乃镇河六百年的龙旗杆子。我带你上三岔河口取分水剑不打紧,只是你得按我说的来,我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,到时候别怕就行。

邋遢李满口答应,只要能发财,阎王爷来了他也不怕,水也不送了,桶也不要了,扛上扁担就奔三岔河口。

窦占龙忙叫住邋遢李,让他别着急,分水剑乃天灵地宝,非同小可,只有这条扁担可不够,取宝还得凑齐另外几件东西。邋遢李知道窦占龙是憋宝的祖宗,听他的准能发财,当下跟在后头,二人一个骑驴,一个步行,晌午时分走到北运河边上,经过一大片瓜田,路边有个草棚子,看地的瓜农是个老头,正在草棚中闲坐。瓜棚边上有个大西瓜,大得出奇,三尺多长,二尺多宽,一个人抱不过来,邋遢李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的瓜。窦占龙停下不走了,点上烟袋锅子“吧嗒吧嗒”抽了几口,掏出一大块银子递给邋遢李,让他过去买这个西瓜。

邋遢李二话没说接过银子,扛上扁担来到瓜棚前,给看瓜的老农作了个揖,说是走得口渴,跟您买个瓜,就要最大最老的这个。

看瓜的老农告诉邋遢李:“我是种瓜的不是卖瓜的,地里有的是瓜,你想吃哪个自己摘,不用给钱,棚边这个瓜却不行。”

邋遢李说:“不白拿您的,我给钱。”

看瓜的老农说:“不是给不给钱的事,那个瓜老了,不中吃。”

邋遢李说:“大爷,我就愿意吃老瓜,您这瓜扔在地里也是个烂,卖给我得了。”

看瓜老农以为此人热昏了头满嘴胡话,这个瓜又老又娄,里边的瓤子都烂了,稀汤寡水儿馊臭馊臭的,吃一口恶心三天尚在其次,万一吃出个好歹二三的,谁肯与你担这样的干系?正说未了,邋遢李已经把那块银子递了上去,看瓜老农活了大半辈子,不曾见过这样的冤大头,这可不是天上掉馅饼了,简直是连肘子、羊腿、烧鸡、烤鸭一齐,掉下了整桌的满汉全席,八百年也未必赶上这么一个人傻钱多缺心眼儿的,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,常言道“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”,咱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你自己非要掏银子买这个不能吃的老瓜,我又何苦不卖?老农只怕邋遢李反悔,忙把银子揣入怀中,找来一辆小独轮车,帮邋遢李将老西瓜搬到车上,连车带瓜一并给了邋遢李。

邋遢李推上独轮车,又跟窦占龙来到供奉渔行祖师的三义庙,使银子买通渔行把头,从渔行祖师的神龛上摘下十二色三角令旗,装在一个鱼皮大口袋中。书中代言,这三义庙跟别处的不同,寻常的三义庙供的是刘、关、张,此处的三义庙另有来历,供奉的是渔行之祖,在明朝受过皇封。三义庙与火神庙警察所隔河相望,也在三岔河口,鱼市就在庙门前,守着河边。渔民打上来的鱼不能直接卖,得先运到三义庙。渔行的把头不要钱,只要各条船上最好的一条鱼,送到各大饭庄子,那可就不是按分量了,打着滚儿翻着个儿卖,饭庄子不买还不行,没有好鱼卖了,你要不买这条鱼,他也不让别的鱼贩子跟你做买卖,这就是渔行的生财之道。必须等渔行把头挑完了,鱼贩子才能开秤,全城的老百姓才有鱼可吃,就这么霸道。

渔行的令旗也到了手,邋遢李忍不住问道:“咱不是去三岔河口取分水剑吗?怎么又是西瓜、又是令旗的,唱的是哪一出?”

窦占龙说在民间传言中,三岔河口中分水剑的来头可不小,据说当年龙王爷途经此地,不慎落剑于河底。宝剑不碰自落,可见此乃天意,龙王爷只好舍了这口宝剑。从此三岔河口的水清浊分明、颜色不浑。分水剑上十二道剑气变幻不定,肉眼凡胎见得十二色宝光,双目立盲,旋即为分水剑所斩。还有人说分水剑不是宝剑,而是打入三岔河口填了海眼的一条老龙,下河取宝的人全让老龙吃了。反正是天灵地宝,妄动为鬼神所忌,稍有闪失便会送命。但也不是没有法子,骑上这个老西瓜才下得了海眼,十二色令旗可以挡住十二道剑气!

邋遢李听得暗暗咋舌,又问窦占龙镇海眼的分水剑有什么用,可以换多少金银?听这意思,怎么不得值个十万八万的?

窦占龙哈哈一笑,什么叫天灵地宝?有了分水剑在手,划山山开,划地地裂,那还不是想什么有什么,想什么来什么?如今“挑水的扁担、北运河老西瓜、三义庙令旗”均已到手,大事可期,不过这还不够,咱俩得进城走一趟。”

邋遢李当初逃难来的天津卫,托半拉破碗沿街乞讨,后来捡了条扁担挑大河为生,披星戴月给人送水,扁担压弯了腰还得赔笑脸,别看他身大力不亏,让找茬儿的地痞无赖揍一顿,屁也不敢放一个。说句不好听的,累死累活干一辈子,连板儿钱都攒不下,死了就是扔野地里喂狗的命。而今时来运转,跟窦占龙去憋宝发财,他邋遢李可长脾气了,车也不好好推,走路大摇大摆、一步三晃,但是身上的行头太寒碜了,您想他一个挑大河送水的,穿得如同臭要饭的乞丐,蓬头垢面,破衣烂衫,却摆架子绷块儿充大爷,好似戏台上的丑角一般,不免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。

窦占龙见状不住摇头,他不想招人眼目,以免因小失大,只好先带邋遢李剃头刮脸,又给他买了身衣裳,虽不是绫罗绸缎,至少干净齐整。俗话说“人配衣裳马配鞍,狗戴铃铛跑得欢”,邋遢李本就是膀阔腰圆的山东大汉,这些年挑河送水也练出来了,细腰乍背扇子面儿的身材,从头到脚一捯饬,也是人五人六的,这一下更是娘娘宫的蒙葫芦——抖起来了。可他犯财迷,终归撇不下穷人的心思,那身旧的也没舍得扔,裹成一团往身后一背,将来也好有个替换。全都拾掇利索了,二人就近在裕兴楼吃饭。窦占龙让伙计在楼上找了个座,先要上一壶香茶,又点了几个灶上的拿手菜,糟溜鱼片、九转大肠、葱烧海参、水晶肘子,全是解馋的,外加一斤肉三鲜的煎饺,这是裕兴楼的招牌,还烫了一壶酒,告诉邋遢李少喝,以免误了大事。邋遢李看着桌子上的酒肉实在绷不住了,一个劲儿地掉眼泪,为什么呢?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,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还挺疼,敢情不是做梦,搁在以前想都不敢想,这不欺祖了吗?抹着眼泪把裤腰带一松,这就招呼上了。窦占龙没动筷子,一边抽烟袋锅子,一边看邋遢李狼吞虎咽。邋遢李可顾不上窦占龙了,用筷子都不解恨,直接伸手抓起来往嘴里塞,肘子就着鱼片、大肠裹着海参,没出息劲儿就别提了。过不多时,跑堂的又端上来一碟子菜,湛清碧绿的碟子,看着就讲究。邋遢李使出“吃一望二眼观三”的本领,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,什么也落不下,抻脖瞪眼这么一瞧,碟子当中摆了一根白菜心儿,没切没剁,整个儿的,心道一声没意思,烂白菜帮子我可没少吃,这哪有桌上的大鱼大肉过瘾?却见窦占龙把烟袋锅子往桌上一放,不慌不忙拿起筷子,夹起一片白菜,放在眼前的吃碟里,细嚼慢咽地吃上了。邋遢李挺纳闷儿,憋宝的窦占龙当真古怪,这么多好吃的不吃,非吃破白菜心儿?

等吃饱喝足了,邋遢李用手抹了抹嘴头子,打着饱嗝问道:“窦爷,没听说你们憋宝的不能动荤啊,您光吃那碟子白菜,那能解饱吗?”

窦占龙见盘中还有一片白菜,就推到邋遢李面前,让他尝尝这道“扒白菜”。邋遢李瞧这片白菜倒挺水灵,叶不塌、帮不蔫,白中透绿,翡翠的相仿,当真好看,好看顶什么用?说一千道一万不也是白菜吗?还能比得上肘子?他捏起来往嘴里一放,当场傻眼了,这片白菜入口即化、回味无穷,比大鱼大肉好吃太多了,后悔刚才眼拙没多吃几口。他可不知道,“扒白菜”是裕兴楼看家的本事,这一道菜抵得上一桌燕翅席。看似简单,做起来可麻烦,先用鸡鸭鱼肉、虾段干贝煨成一锅老汤,再滚一锅鸭油,选上等的胶州白菜,仅留中间最嫩的菜心儿,其余的全扔了不要,架在老汤上熏,几时菜心儿上见了水,几时搭下来放进鸭油里炸,火候还得好,不能炸老了,水炸没了立即出锅,再放到老汤上熏,熏完了再炸,如此反复多次,直到把老汤的味道全煨进去,才盛在“雅器”中端上桌。裕兴楼的扒白菜正如窦占龙此人,瞧上去只是个骑毛驴叼烟袋的乡下老赶,却是真人不露相,实有上天入地、开山探海的能为。不过窦占龙并不想跟邋遢李多费口舌,那叫对牛弹琴,瞎耽误工夫,让他尝一口,长长见识就得了,因为邋遢李做梦也梦不到白菜可以这么吃,说了他也明白不了。邋遢李说:“窦爷,我头也剃了,脸也刮了,衣裳也换了,酒饭也吃了,您还带挈我憋宝发财,说句实打实的话,我爹在世时也没对我这么好,我再给您了磕一个吧。”

窦占龙摆了摆手:“吃饭穿衣何足道哉,这都不值一提,等三岔河口的分水剑到手了,够你胡吃海塞八辈子的。”说罢又掏出一锭银子,吩咐邋遢李去一趟铁匠铺,按他说的长短粗细买一个铁钩子,现打来不及,得买做好的。邋遢李答应一声,揣上银子抱着扁担跑下楼去,他也不傻,窦占龙是个走江湖的,江湖上好人不多、坏人不少,谁知道窦占龙是不是想支开他,万一趁他出去买铁钩子,拿上扁担来个溜之大吉,到时候财没发成,吃饭的家伙也丢了,这就叫“穷生奸计、富长良心”。

书要简言,邋遢李跑去买了一个铁钩子,带回裕兴楼交给窦占龙。窦占龙也没闲着,吩咐跑堂的准备了一大包烧鸡、酱鸭、猪蹄儿,一大摞葱油饼,一坛子老酒。二人仍是一个骑驴一个推车,直奔鼓楼。

天津城的鼓楼没有鼓,却高悬一口铜钟,因为钟声传得远,一天鸣钟一百零八响,晨五十四、暮五十四,也有板眼,所谓“紧十八、慢十八、不紧不慢又十八”。整座城楼分三层,一层以青砖砌为方形城墩,四周各开一个拱形的穿心门洞,正对天津城的四个城门,行人车马可以从底下过;二楼供奉观音菩萨、天后圣母、关圣帝君等诸多神明;三层形似城头,高悬一口铜钟。看守鼓楼的官称“老皮袄”,这个称呼怎么来的呢?以前看守鼓楼的皆为老军,没什么累活儿,只是一天敲两遍钟,夜里打个更,给不了几个钱。凡在上头巡夜打更的老军,按例由官府拨发一件皮袄,所以天津卫老百姓将鼓楼的守军称为“老皮袄”。

窦占龙带邋遢李来到鼓楼,说是来二层神阁烧香还愿,摆出酒肉请几个巡夜的老军大吃大喝,还一人塞了一大锭银子,这是额外的犒赏。守军平时没什么油水,见了酒肉和银子,乐得跟要咬人似的,对窦占龙点头哈腰,连声道谢。窦占龙自称当年许过一桩愿,悬挂铜钟的那条绳钩子已经用了那么多年,说不准哪天会断掉,因此他请人打造了一个上好的铁钩子,想将旧绳钩子换下来,这也是功德一件,万望上下通融则个,遂了他的心愿。几个守军喝得天昏地暗,还得了许多银子,吃人家的嘴短,拿人家的手短,哪还有不应之理,况且又是一桩好事,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,众人一齐动手,换下绳钩子给了窦占龙。

如此一来,窦占龙又得了一个绳钩子。邋遢李一头雾水,又是酒肉又是银子,只换来悬吊铜钟的绳钩子。要说鼓楼上这口大钟真够个儿,上铸瑞兽云龙,倒覆莲花,挂钟的绳钩子可太寒碜了,虽说够粗也够结实,但是年头太久,已经变了色、起了毛,无非俩大子儿一捆的烂草绳,这玩意儿哪儿没有啊?

窦占龙走南闯北到处憋宝,怎么会干赔本的买卖?天津城鼓楼上的绳钩子可不一般,据说当初鼓楼中有一面大鼓,但是鼓声传得不远,到了城门口就听不见了,官府决定换成一口铜钟。可也邪门儿,铜钟怎么也铸不成,铸到一半准裂。当时的县太爷信奉灰大姑——一个顶仙的婆子,备下大礼上门求教,灰大姑给官府出了个主意,要说这个法子可太缺德了,选一对童男童女扔进铜水,铜钟一定可以铸成。县太爷交差心切,又怕老百姓传谣言,说什么当官的贪腐无德,触怒了上苍,以至于连口铜钟也铸不成,这个话要是传出去,他这个官还当不当了?就命手下人到鲶鱼窝买了两个孩子,扔到煮铜水的大锅之中,一瞬间就化没了,当真是惨不忍睹。还别说,真应了灰大姑之言,用上这个邪法之后,铜钟就铸成了。孩子的爹娘听到敲钟的声响,如同刀子剜心一样,转天就在鼓楼的门洞子上自缢而亡。鼓楼从此闹上鬼了,老百姓们离近了听这个钟声,总是回荡着一个“鞋”的尾音,因为把两个孩子往铜水锅里扔的时候,女孩掉落了一只鞋,所以阴魂不散,还在找那只鞋。县太爷得知这个传言坐不住了,来到鼓楼下这么一听,可没从钟声中听出这个“鞋”字,却听出一个凄厉的“杀”字,连惊带吓一口气没缓上来,两腿一蹬见了阎王。继任的官员经高人指点,将挂钟的链子换成了一根草绳,这个地方才太平。皆因这草绳不是寻常的绳子,而是一条草龙,犯了天条被贬来吊钟,才把阴魂压下去。分水剑是镇河之宝,剑气斩人于无形,血肉之躯近之不能,取宝非用这个绳钩子不可。

而今凑齐了“扁担、绳钩、西瓜、令旗”,窦占龙却不上三岔河口憋宝,按他的话说,分水剑有水府中龙兵把守,还得准备阴兵鬼将助阵,方保万无一失。

邋遢李但觉窦占龙所言匪夷所思,“扁担、绳钩、西瓜、令旗”好找,都是阳世上的东西,阴兵鬼将如何搬请?

邋遢李已经摸透了窦占龙的脾气,此人行踪诡秘,说话云里雾里,让人摸不着头脑,岂是我一个挑河送水的大老粗所能领会?问了也是白问,说了我也不见得明白,反正下河取宝,得了分水剑有我一份,眼下全听他的便是,就跟在窦占龙后头,来到河边一处大车店住下。窦占龙又掏出银子,吩咐邋遢李连夜进城,采买八百对纸人纸马,一人一马为一对,可不是出殡用的童男童女、牛马轿夫,皆要全身披挂、青面獠牙,此乃八百阴兵。再来一十二个鬼将,个头要比阴兵大出一倍,胯下麒麟兽,也是怎么吓人怎么扎,从头到脚顶盔掼甲、罩袍束带。按十二面三角令旗的颜色,鬼将身上的甲胄也分成十二色。阴兵鬼将不能空着手,什么刀枪剑戟、斧钺钩叉,镋棍槊棒、鞭锏锤抓,拐子流星,带尖儿的、带刺儿的、带棱儿的、带刃儿的、带绳儿的、带链儿的、带倒钩儿的、带峨嵋刺儿的,有什么是什么,一概手持兵刃,当然也是纸糊的。过三天是七月十五,民间俗传七月为鬼月,七月十五这天为鬼节,那一天烧纸的人最多,到时候你把八百阴兵舍给天津城烧纸的老百姓,再找一条船,把十二鬼将摆在船上,等到天黑之后,你听我招呼,咱们下三岔河口取宝发财。

邋遢李听得目瞪口呆:“窦爷,您了醒醒盹儿,我找十家扎彩铺连灯彻夜干上三天,可也凑不齐八百对纸人纸马,这不睁眼说梦话吗?宽限我十天半个月行不行?”

窦占龙说:“一般的扎彩铺子不成,你去城隍庙门口,找扎纸人的张瞎子,三天之内准能做完。”

当时的城隍庙已经破败了,不过还有个庙祝,人称张瞎子,本名张立三,天津卫人称“立爷”,响当当的人物字号,别看立爷叫瞎子,但是人瞎心不瞎,扎彩裱糊的手艺没的说,睁眼的也比不了。不过十家扎彩铺子忙活三天,也扎不出八百阴兵十二鬼将,张瞎子一个瞽目之人,能干得了这个活儿?邋遢李将信将疑,按照窦占龙的交代,带上银子进了城,在西北角城隍庙找到张瞎子,一问这个活儿可以干,他心里才踏实,给完银子回到大车店闭门不出,往炕上一躺呼呼大睡,吃饭自有伙计来送,吃了睡、睡了吃,只在屋中养精蓄锐。

三天之后七月十五正日子,邋遢李先去骡马市雇了大车,下半晌来到城隍庙,八百对纸人纸马外加十二个大鬼全扎好了,一个挨一个,一个摞一个,密密匝匝摆在大门口,有很多老百姓挤在周围看热闹,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,往常烧的扎纸无非童男童女、轿子牛马,这怎么全是横眉立目的兵将,免不了指指点点、议论纷纷。邋遢李暗暗吃惊,搁在寻常的扎彩铺,别说扎八百多对纸人纸马,仅就这些坯子,没个二三十天也做不完。城隍庙的张瞎子双目失明,半点光亮也看不见,却在三天之内扎成了八百阴兵十二鬼将,身上穿的、头上戴的、手里拿的、胯下骑的,一件不缺,半件不少。张瞎子的手艺也厉害,纸人纸马俱是栩栩如生、活灵活现,十二鬼将面目狰狞、杀气腾腾,何以见得?有赞为证“乌金盔盔分八卦、锁子甲甲扣金锁、护心镜胸前紧挂、飞虎旗背后分插、宝雕弓铜头铁把、狼牙箭箭穿梨花;面似红铜鸭蛋眼、满口钢髯连鬓毛、长相怪须发倒卷、血盆口紧衬獠牙。”

邋遢李招呼周围看热闹的,说有一位姓窦的财主爷行善,在天津城舍八百对纸人纸马,有要的但取无妨。围观的老百姓们一听,反正今夜晚间也得烧纸,既然有财主爷舍纸扎,不拿白不拿,你一个我一个,没用多大一会儿,纸人纸马就被搬了一空,八百对是不少,可架不住人多。您还放心,没有占这个便宜的,夜里不烧纸的谁也不会搬这玩意儿回家,不当吃不当喝也换不了钱,摆在门口能把走夜路的吓一跟头。舍完八百对纸人纸马,邋遢李让车把式将十二个大鬼装上,他进城隍庙对张瞎子道谢。张瞎子冷笑了一声:“我扎纸人无非挣钱糊口,你出的是银子,我卖的是手艺,无亏无欠,不必言谢,可你置办这些东西干什么,你自己心知肚明。按说我不该多嘴,可我多劝你一句,镇河之宝一旦让人取走,天津城就会发大水,全城都得淹了,那得死多少人?干这等瞒心昧己的勾当,不怕遭报应吗?”

邋遢李当场一愣,让张瞎子几句话说得心中忐忑,惴惴不安,他肚子里有鬼,不敢在张瞎子面前多说,匆匆忙忙作了个揖,带上大车离开城隍庙,出北大关直奔三岔河口,一路上心里直犯嘀咕。到地方一看,窦占龙已经把船赁好了,正在一旁等他,俩人把十二个顶盔掼甲的鬼将抬上船,“西瓜、令旗、绳钩、扁担”全带上,只等天黑了动手。入夜之后,城里城外到处都有烧纸的,火光此起彼伏,窦占龙舍出去的八百对纸人纸马也在其中。邋遢李和窦占龙带了一船纸人,来到三条大河相交之处。天上的月亮忽明忽暗,十二个纸扎的鬼将五颜六色,直愣愣戳在船上,青面獠牙,各不相同,深夜看来,甚是可怖。

窦占龙点上烟袋锅子,估摸时辰差不多了,借火头燃起十二鬼将,纸人纸马沾上火就着,风助火势、火趁风威,火苗子冲天贯月,蹿起一丈多高,转眼烧成了一片。纸灰化成一缕缕黑烟,涌在半空挡住了月光。隐隐却听得火光中传来厮杀之声,人马杂沓,刀来枪往,剑戟相接,铿锵之声不绝于耳,似有千军万马厮杀在了一处。

窦占龙一直竖着耳朵,两眼盯在虚空之中,见时机已到,抬鞋底子磕灭了烟袋锅,整了整衣襟,拽了拽袖子,浑身上下收拾利落了,再次叮嘱邋遢李:“我带上扁担绳钩、骑西瓜下河取宝,你须助我一臂之力,瞧见水中伸出什么颜色的手,就将该色令旗递在手中,递完十二面令旗,分水剑就到手了,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,可千万别有差错,否则我难逃一死,你也别想发财了!”说罢手持扁担、肩挎绳钩,骑瓜入水,转眼沉入河底没了踪迹。

邋遢李捏着一把冷汗,抻长脖子等了多时,忽见河水往两旁分开,从中伸出一只白色的大手,同时射出一道白光,明晃晃夺人二目,刺得他俩眼生疼。窦占龙下水之前说了,会从河中伸出手来要旗子,可没说手有这么大,真把邋遢李吓了一跳,他发财心切不敢怠慢,赶紧把白色的令旗递过去。那只大手接住令旗没入河中,也将那道白光挡了下去。邋遢李惊魂未定,没等他缓过神儿来,又从河中伸出一只青色的大手,带起一道青光,晃得他睁不开眼,邋遢李忙将青色令旗递在手中,把那道青光挡回了河底。但见三岔河口无风起浪,翻涌如沸,跟开了锅似的,邋遢李递一面令旗,心中便多怕一分,他一个挑大河送水的,何曾见过这等阵势,忽然想起张瞎子的话,一旦取走镇河的分水剑,天津城就会发大水,那得死多少人?纵然发了大财,怕也躲不过天打雷劈!

正当胡思乱想之际,河水中又伸出一只红手,邋遢李心中慌乱,误将紫色令旗投了下去,当时就知道完了。三岔河口的风浪随即平复,皓月当头,乌云散尽,他低头一看,窦占龙被分水剑斩成两半,尸首已经浮了上来。邋遢李魂飞胆丧,再后悔可也来不及了,收了窦占龙的尸首和那条扁担,连夜找个地方埋了死人,三行鼻涕两行泪地哭了一场,无奈回到河边的破窝棚,仍旧在天津城挑河送水,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穷日子,再也不敢动下河取宝的念头。几年后他在河边挑水,又瞧见了骑黑驴的窦占龙,还以为撞见鬼了,吓得屁滚尿流,却不知窦占龙乃龙虎山五雷殿的金蟾借壳成形,一辈子要躲九死十三灾,死在三岔河口的只是一个分身,应这一劫而已。

天津卫这个地方说野书的最多,“邋遢李憋宝”这段书传得很广,几乎人尽皆知。有人问起过邋遢李,是否真有此事?邋遢李却闷不吭声,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,一个字也不提。很可能是说书的信口胡编,挖苦邋遢李这个穷汉妄想发财。而今邋遢李又让大白脸一脚踩死,再想问也问不出了。

刘横顺从来不信这套,天津卫有水警,经常在三岔河口打捞死尸,又不是没人下去过,河底下哪有什么分水剑和老龙?魔古道虚张声势,只是掩人耳目罢了,一定另有所图,必须尽快将旁门左道一网打尽,免得再祸害老百姓。

李老道一捋长髯,口诵一声道号:“无量天尊,大白脸、钻天豹、五斗圣姑、狐狸童子全死在了你手上,不用你找魔古道的人,魔古道的人也会来找你,不将你置于死地,他们什么也干不成。”

刘横顺可不怕送上门来的,正好来一个逮一个,来两个逮一双,省得费力气了,跑坏了鞋还得买去。

李老道说:“刘爷千万别大意,你在明处、敌在暗处,明枪容易躲、暗箭最难防,何况此辈均为旁门左道,多有妖术邪法,只怕上门找你的不是人!据贫道所知,混元老祖门下有四大护法,分持四件法宝,其中一件是个纸棺材,不过巴掌大小,想要谁的命,就写上谁的名姓八字,一个时辰拜三次,三次拜不死拜六次,六次拜不死拜九次,以十二个时辰为大限,此人必死无疑,你不怕魔古道用纸棺材拜你?”

只因李老道说出这一番话,才引出一段“摆阵火神庙,斗法分龙会”,正是“且将左道妖邪术,惊动如龙似虎人”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